伊莎虔的手稿
提要:
伊莎回航後在威諾寫的的手稿。
半年的冒險結束了,久違地在家裡寫字,感覺很新鮮。直到現在我也沒想過旅程是這樣完結的。半年前的時候我以為不到一年也回不了家,也許還會發現很多不為人知道土地,可是此行發現的奧祕卻令我難以釋懷。
在蒙受王城召見前,我得先寫下我所知的所有,無論明天我透露的有多少,這份手稿就是我所知的極限。
來回這抉擇之間的一天是我目前人生裡最驚心動魄的一天,這逼使我們回頭的原因是我起程時始料不及的。最令我失望的是,歐佩洛背叛了我和船員,當初交到我手中的地圖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場騙局(我仍不想寫出「騙局」這個詞,只是我已經想不到更好的詞)。阿爾戈號,還有我們只是他的道具,他真正所圖的是257年失蹤的,雅別圖堡貴族手上的「八角杖」。如果不是經歷了這場凶劫,至今我們還不知道「八角杖」的存在。
為了得到「八角杖」,歐佩洛使阿爾戈號下沉,用我難以理解的方法,把海底城市呈現在我們眼前。然後,他就要我們的鮮血和性命,好讓他能打開那個奪人性命、可怕的人骨箱。要是他真的得到八角杖,我們大概就不能活命,八角杖必須以活人為獻祭,才能施展禁術。魔法的事情我不太了解,我只知道當他拿起八角杖時,他是真的想要了我們的命。
因為禁術,我們在水底還可以呼吸,甚至能在海底行走,然而新奇的體驗下,我們所見的卻是雅別圖堡流亡貴族所見的城市。這是座可怕的死城,從種種神跡看來,歐佩洛只是讓我們步入遺城,而接下來便是要我們獻上性命。
幸好我們比他快一步。在城市中我們得搜索「人骨」,並為其流下不同的鮮血,這樣才能在保全大家性命下,打開人骨箱,把八角杖拿到手。
當時我和奧雲哥在人骨箱旁守著,船員都去尋找人骨了,我們只怕一旦人骨箱打開,歐佩洛便會乘虛而入,把八角杖搶走。海底裡四處都是幽光,海草在神殿的廊柱攀生。幽藍之中我的心情十分緊張,有好幾次,我也把海底裡的微妙光線誤認成人魚或歐佩洛,因而馬上提劍上前。
在海底裡看不到天空,時間難以分辨,我一直緊握劍柄,嘗試去數著時分秒,卻總是被數字混淆了方向。偶爾有船員經過神殿作調查,看到安好的船員,我實在不得不感激諸神。然而一想到諸神以外的「絕對神」,我便感覺背脊一陣涼意。人魚口中的「絕對神」,還有這城市的「絕對神」,是同一位神祇嗎?絕對神會不會已經在一處監視我們呢?神高深莫測的能力讓我懼怕,要是沒有經過神殿的船員遭受了甚麼不測,甚至是神授意的不測,我這個船長即便到了冥神面前,也不可饒恕了。
時間的點滴也許不剩多少,船員一個又一個的重回神殿,這才使我長舒一口氣。當然,我仍然很擔心孤身留在船上的伊玆米,而且顧及一旦拿到八角杖,找到回到水上的方法,我們也不能離開船太遠。因此,在人骨箱咔嚓打開後,我們便拿著八角杖,往阿爾戈號飛奔去。其實我們壓根沒想過拿到八角杖後要怎麼辦,因為我們也不知道如何回到水面,我們只能比歐佩洛先下手,先解決最危急的性命之憂。所以無論如何,我們決定先回到阿爾戈號去,畢竟那裡是我們唯一的據點。
奧雲拿著等身高的八角杖,我帶著大家向前衝,本來盡是暗影的海底死城,四處的人魚卻突然多起來了。更奇怪的是,人魚似乎都像失了意識的,兩眼發著紅光,似是被八角杖吸引住的樣子。我守在奧雲身邊,和其他船員一起解決掉靠近的人魚。可是那個感覺很可怕,即使在海盜戰中,我們殺的始終是敵意滿滿的強盜,然而這時在我們眼前的,卻是傀儡似的奇異生物。人魚一只一只的被纖滅,但不暝目的眼睛始終發著紅光,像是隨時會死而復生,用那黑霧縈迴的長叉殺死我們。
我不知道歐佩洛是否在一邊看著,只能集中精神抵禦來襲的人魚。人魚遠比人類脆弱,雖然來勢洶洶,但體格上卻輸了大半,那美麗的外表就如瓷器易碎。好幾次,我抓住人魚的手臂,然後一刀砍下去,那鮮血就像在陸地時一樣噴灑在我眼前。我手中的重量頓時所剩無幾,只剩下那白皙的斷臂,修長的手指彷彿仍在顫動,那倒地的人魚,發抖的肩膀不停湧出血水。人魚窮張如寶石的紅眼瞪著我,不過轉眼間那殘缺的軀體便再無反應,人魚的屍體堆疊在小雅別圖堡的石磚地面上,鮮血沿著磚縫漫延,還有些飄盪在海水中,海底都是血味,我從來沒呼吸過這樣的空氣。
我們幾乎是踏著人魚的屍體邊打邊逃,阿爾戈號就在眼前,那時我很害怕歐佩洛、甚至是「絕對神」會突然出現,使我們一輩子也無法回到阿爾戈號的甲板上。里拉琴的船徽遂漸拉近,彷如散去濃霧的風景,越來越清晰。當重新踏上甲板時,我雙腿發軟,幾乎一頭栽在甲板上。伊玆米仍然安好在船上,感謝諸神,我們只是受了一點傷,沒有失去任何一個阿爾戈號的英雄。
為了看守四方,我們不敢進船艙,只好待在甲板上,商討該如何脫險。雖然自從阿爾戈號下沉以來,我們奔波不斷已經很勞累,但無人敢放鬆心情,當下之急是如何回到水面,而我們手上只有八角杖。顯然歐佩洛是用禁術令阿爾戈號下沉,但我們既是不曉得方法,也對禁術敬而遠之。即使我們手上有八角杖這種傳奇的寶物,我們也不能犧牲同伴的性命去施展禁術,只能循現有所知的魔法知識想辦法。
然而,我們還得擔憂歐佩洛的追擊,人人都坐立不安,為了想出辦法而絞盡腦汁。有人提議索性毀掉八角杖,使歐佩洛無從得手,至少不會讓他為害世人。我卻不同意,一來這樣神秘的魔法道具能否簡單破壞成謎,二來要是真的破壞了八角杖,後果更是無法想像。我還記得當時伊萊說把八角杖的角拆掉分給大家,人數上就能打敗歐佩洛了。那時和現在的我也是哭笑不得的,多希望這件事不過是歐佩洛難得的玩笑,他從來沒有和我們玩笑過。
也許是諸神的玩笑,這時歐佩洛卻出現了。突然間,阿爾戈號旁狂風大作,沒錯,在海底裡「狂風大作」是很奇怪的事。當時我只感覺海水一重重地迎面壓來,這股力度彷彿要把我捲走。身邊還有尖銳的嘶叫聲,我的腦袋凝固了,人魚已經把我們包圍住,他們的尖牙如手中的魚叉一樣銳利,彷彿要把我們生吞活剝。
船員連忙迎戰,我退到奧雲身邊,剛好人魚的長叉就劃過我的髮梢。我快要向後跌倒,亂中,我抓著長叉的一邊,把整枝叉子奪到手中。現在想來也為自己當時的膽量感到可怕,好像只要傾斜幾分,我的手掌便會廢了。我拿到長叉後,來不及猶豫,反應之下,把人魚的肚子貫穿。我當時說服自己只是用長叉插向乾草堆,但那模糊的血肉卻把我拉回現實。
而歐佩洛正站在我的對面,他腳下便是那片血肉模糊。
「可惡──!」奧雲也注意到歐佩洛的靠近,可是這時候,我們腹背受敵,甚至是歐佩洛與我們之間,也有許多人魚擋著我們的視線。無路可走的我們只能被逼招架,然而,這時在歐佩洛身前的人魚卻倏然倒下,皮膚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收縮,變成一具亁屍──這時我才能看清楚歐佩洛的臉容,他那頂別著羽毛的帽子早已不知落到哪去,在我記憶中那灰藍色的眼睛,也跟人魚的紅眼一樣發著幽光,沒有紅色,卻是海底至冰至寒的淺藍色──
在出航以來幾個月,我也很少看見歐佩洛施展魔法,他一直沒有怎麼用過魔力,現在我想來,也許那是故意保存精神力也不定。一想起這樣的事實便教我難過,我希望這只是我的猜想。也許我一輩子也無法知道歐佩洛真正的想法。
當時的我也無法冷靜,「為甚麼──」我記得自己朝他大喊大吼過,可是他沒有回答,這無解的問題有時也矇混了我的記憶,到底我有沒有跟他大吼過,可是已經再不重要了。
「該死,伊莎虔,退回來!」奧雲把我拉向後,把歐佩洛與我的距離拉開。我們靠著船艙的牆板,沒有退路,奧雲氣憤地捏緊拳頭,歐佩洛注視著我們。這時,奧雲看著我猶疑了一會,似是下了重大決心的,雙手握住等身高的八角杖,將之折斷。我訝異地看著他,奧雲握著手中斷成兩截的八角杖,對歐佩洛大吼:「即使回不去,我們不會把杖交給你!你不用妄想!」奧雲瞪著歐佩洛,似是打算與人同歸於盡。
歐佩洛的嘴角卻出現了一抹嘲笑,他伸出食指,指向我們,然後,一股重如岩石的海水,向我們壓來。眼前一切天旋地轉,我們撞上牆板,昏頭轉向中歐佩洛從我身邊掠過。那時我腦裡只有一個想法:不能被他得手。
我撲向他,和他扭打成團。那是後來奧雲告訴我的,當時我全然看不清楚狀況。奧雲說他被水壓擊倒在另一邊,回神過來時只見我把歐佩洛壓在地上,而歐佩洛手上正拿著八角杖的八芒星殘片。而我記起當時的情況,只想起一片混亂,我拼了命的在搶那八芒星,而身上卻覺得一陣冷意入骨,全身都好痛,好像被魔法冰住了整個人一樣。
寫到這裡我也忍不住顫抖,我的指關僵住幾乎不能握筆。回想當時我全身似是凍僵了,伸手去搶八芒星奪去了我所有的力氣。當我想喘氣和呼喊時,喉嚨就好像被冰塊般的岩石卡住,甚至無法吞口水,舌頭好像變成冰一樣。那時我痛得兩眼疼痛,要湧出淚水卻覺得眼角有如凝冰。眼前的景物也變成了色塊,我看不清楚東西,只懂得向歐佩洛手中的八芒星抓去。
這只是短短一瞬間的事,快要失去知覺的我失去重心地滾開了。我記得自己死命扯著八芒星,可是甚麼都看不見,整個人撞到一堆木箱裡去,木箱傾倒,壓在我身上,砸在我的後腦。但這時身上再沒有那可怕的冰寒,我能看清楚眼前的東西了。亂局,仍在跟人魚戰鬥的船員,跑到我身邊把壓在我身上的木箱推開的奧雲,我看著自己的手,沒有八芒星,赫然地看著前方,歐佩洛,驚恐地看著船首一角,一堆碎片。
歐佩洛爬向那堆碎片,像是想把甲板扒開似的抓著那些散落的碎片。他正想扭頭向我這邊時,那些碎片卻泛起了黑霧,把他整個人都包圍著。那些黑霧漸漸變成數以千計的線條,把他勒緊。我和奧雲還搞不清楚是怎樣一回事,船身、四周卻搖晃起來,像是遭遇巨浪吞噬,我和奧雲又因這強烈的衝擊散開了。我想大喊他的名字,但卻吸了一大口海水,我用力地咳嗽,卻無法呼吸,四周都是人魚的嘶叫聲,海流的力量和無形的浪把我捲上去。我手腳掙扎不停,海底離我越來越遠,腳下是一個又一個炸開的巨大水球,把我轟離海底。
混亂中,我看到還有其他船員,一樣被沖上來。海底,有一個雪霜般的大漩渦,中心是無數黑色絲線,我好像看見歐佩洛被扯進去了,我想看清楚,但海浪把我拋開,把我拋離得越來越遠。我看不見歐佩洛,也看不見小雅別圖堡,只看見無數的海水泡沫,還有漸漸明亮起來的光線……
「伊莎虔!快呼吸!」我被人猛搖了一把,卻因此醒起了呼吸,我深呼吸,睜開了眼睛,是奧雲,他背後是海平面還有黃昏下的天空。好冷,我們都浸在海水裡,在海面浮沉著。船員散落在我們附近,而阿爾戈號,背著夕陽的光線,一如以往的飄泊在海面上,船身的陰影籠罩著我們所有人。
這確實是萬幸的結局,我意識到地我們都安全了,大家都游近阿爾戈號,就如找到風雨中的家園。然而,之後我所見的,更為我所猶豫,到底是我們疲倦所致的幻覺,還是真實,我都不敢公諸於世。
金黃的天空轉入夜幕,船桅頂上,是一個黑色的身影,逆光而立,無所依靠地站在如樹幹一樣的船桅上,絲毫不動。我正想叫奧雲,他也在看著那神秘的黑色身影,還有其他船員,全都室看著那抹黑色。誰都不敢作聲。
「在此止步,」清晰的少年聲音如管弦在我耳邊奏起,我心裡不安。「回去吧,人類。」
「這是……」我不知所惜的唸著,那時我覺得黑影正在看著我,不過他也許在高處,看著我們所有人也不定。
海面上沉澱著無言的寧靜,夕陽已消散在海平面,黑夜填充了天空的每一角。那個黑色身影幾乎淹沒在夜色裡,我看著他,他張開雙臂,向後傾,然後,就如流星似的,急墮。
我還來不及反應,海面傳來猛獸的吼叫,激盪了我們身邊的海浪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古代花瓶刻著的龍,劃破了夜空,就像世上最快的劍影,在阿爾戈號的船帆旁掠過。那抹黑色身影不見了,正當我以為那只是溶化在夜色的幻影時,龍,黑色的龍,背上正是那個一模一樣的人影。神秘的黑影彷彿向我們回頭看了一眼,便乘龍衝進無雲的夜空,然後,像火焰一樣的,消失。
震懾過後,回神的我們馬上游回阿爾戈號。船員一個也沒有少,在生還的喜悅,脫險的驚慌中,剛才的景象仍烙在我們的腦子裡。他,不是人類,至於是誰,我們心裡也有相似的答案。「他」要我們止步,回頭,回到卓艾爾思奧,我還想起米露的話,和小雅別圖堡的所見所聞,好像正是不謀而合的拼圖。
因此,我們就此回航。當然,漫長戰鬥後的疲憊,還有顧慮到有限的資源,我們也不得不回去。回到船上後,我足足休息了一星期。可能是歐佩洛的魔法影響,那星期我連走路也覺得辛苦,奧雲和其他船員也受了不少傷。回航期間的第一個月十分艱苦,所幸是,我們已經回來了。只是,我相信奧秘和冒險,還沒有完結。諸神在上,太多謎題需要答案,大海會有另一邊嗎?另一邊到底是怎樣一回事,人類,能夠踏上遠方的未知之境嗎?阿爾戈號的旅程,還沒有結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