淬火
自從阿爾戈號第三次歸航,至今已有數十年。
沒人太記得那艘船是怎樣歸來的,只記得化為半骷髏的船員與日神的追隨者,還有各種詭奇之人,突然在港邊出現,鬥得你死我亡。也沒有人記得惡鬥是如何結束,只知道在戰爭之中,使神突然撇開所有,降臨在人類眼前,以不似使神的冷淡聲音昭告了所有真相,爾後從此消失在人類眼前。
毀滅的力量似是消失,又似縈繞著卓艾爾斯奧,那個絕對神神所創造鍾愛子民的樂土,可以說是崩解了。
以改信絕對神為名的戰爭全面爆發,加維科潛伏以久的陰謀家,向威諾王權挑戰。他們以舊日的雅別圖堡之名,進軍威諾。加維科又陷入分裂時期的混亂,時移勢易,兩方的戰爭實力遠超思美達卡紀年所記的當年。戰火漫延,退無可退的威諾王朝為保性命,入侵了永遠中立的盧利百。不同當年狂信者事件,漢百迦人沒有來幫助他們的鄰居。使神把真相昭告天下後,失去信仰的漢白迦變成了一片焦土。隨著神聖祭司自殺,部落領袖之間也起了干戈,失去了虔誠之心的他們似是為了洩憤地自相殘殺,稍有理智的人,早就逃去了盧利百。
盧利百人雖然不甘屈服,但在強兵下也無法反抗,北部已變成了威諾的新土,南部的財閥有的以金錢解決問題,有的向雅別圖堡對談,勉強苟延殘喘下來。事情的起因可能是阿爾戈號吧,還是那個傳說中的絕對神安排的慘劇?阿爾戈號的船身,早已不知荒廢在哪個碼頭,任由海浪無情拍打。
思美達卡成廢墟已久,但久而久之,倒變了難民的聚居地。我本在這裡的岸邊旅館打工,戰爭在我孩童時的跑堂日子時爆發,而在我長成少年時,思美達卡變成了一片火海,但我還是留下來了。至今一直在照料難民,與其說是善心,倒不如說除了思美達卡,我本來就沒甚麼地方好去了。
在難民裡,最特別的要數那仍穿著修士袍的盲眼老人。他其實不算難民,他跟我一樣本來就出身思美達卡。信仰崩潰後,最先遭殃的是神殿和修會。大陸各國的神職人員紛紛逃到思美達卡,直到事情無力回天時,他們要不和神殿共存亡,要不脫下修士袍,逃回大陸。這名叫威廉.桑波迪的老人,早就沒人當他是修士了,但他卻不曾脫下那件深藍的修士長袍。儘管那件長袍已經破洞發灰了,他還是很愛惜地,一直穿著。
他有一個壞習慣,就是喜歡笑嘻嘻的打擾我,利用我的同情心,然後哀求我為他做各種小事。他是個靈巧的老人,即使盲眼也能寫字、做小機械,但近年他連手也不靈光了,因此常要求我幫他寫點字。
他有一本很厚的筆記,字不太漂亮但寫得密密麻麻。我翻過來看,除了現在的日記,上面寫滿了阿爾戈號的故事。我以為是盜撰,但他卻無比認真地澄清所撰皆事實。不過他寫的事情都很瑣碎,沒有我想像的波瀾壯闊,只有一些船員的日常趣事,還有一些海外趣聞。
今天我以為他又想要人寫字,誰知他一臉認真地對我請求。
「求求你了……就是今天,我想回去神珽丘。」
他簡直是瘋了,先別說從思美達卡去神珽丘有多麻煩,那裡現在是威諾政權和盧利百人的邊境,高山早就佈滿軍團,怎可能到那裡去?
「哈哈,我總有種感覺,冥神拖延到今天,終於要實現當初的預言了。但真的啊,我想死在神珽丘。」盲眼的他卻笑得很開朗。
「雖然只剩下我一個人,但怎麼也是我和他曾經當成家的地方,最無聊的日子是最寶貴的啊。」
桑波迪修士有一個本是月神主殿大祭司的朋友。這位朋友卻沒有跟他一起老去。他的筆記對於那天的事沒有記得很清楚,大概是那一天的記事,只有一堆潦草的字和最後一行「主祭大哥,不能這樣開玩笑呢」。
「唉……好了好了,我也知道這是無理又不可能的要求。那麼你至少把我扶去月神主殿吧。」
這倒是沒甚麼不可的,那片廢墟,倒的倒,塌的塌,毀得乾淨早已沒甚麼危險了。
他連腳步也不太穩了,我廢了很大勁,才把他扶到那片頹垣敗瓦之中。廢墟連月神像的碎片也找不著,昔日的華美莊嚴早已長埋土下。我讓他坐在一塊似是祭壇殘骸的大理石上。他盲眼四處張望許久,突然落淚了。
「冥神啊……當初取的為何不是我的性命呢。」淚水落在他的苦笑之中。「然後祖汀為甚麼又要把性命留給我啊……」
「是你提起過的主祭大哥嗎?」我不習慣他這樣感傷,逼不得已陪他說話。
「說甚麼沒有我也要好好活下去……真是傻啊。都不知道我在那之後一個人過得多辛苦。沒有眼睛走路、吃飯、學寫字容易嗎?」桑波迪修士為自己擦了擦眼淚,然後把臉埋在兩掌之中。「明明寫了也看不到,但總覺得不寫就會忘記,還是以為自己把現在寫下來遲早可以報告給他啊。」
我無言地看著他黯然落淚。然而,卻察覺到有人正靠近,這廢墟基本上連難民也懶得來,到底是誰呢……定晴一看,是個穿著一身黑色,滿臉愁雲慘霧的少年。
「多年不見啊。」桑波迪修士竟察覺到那少年的到來,停下眼淚,朝他的方向抬頭。
少年看了我一眼,才看向桑波迪修士,道:「你不意外。」
「我本來就沒有信仰……何來崩塌呢。再者,存在的事情,實切的記憶不會因為人心改變呢。」年老的修士又笑了。「你說過,記憶是連威諾也難解的死結。」
少年雖然看上去憂愁,但卻散發著不同凡人的氣韻,加上修士這些無由來的對答,我半點聲響也不敢發出。
「對不起,一直忘掉了你。」少年有點抱歉地低頭。
「我寧願你像那天一樣高高在上呢。」桑波迪修士同時低頭。「但謝謝你親自前來。」
「我預料過使神會做出這樣的選擇,卻沒有阻止他,也許我自己也期望這樣做。」少年蹲在修士前,握著他佈滿皺紋的手。「日月都沉寂了,使神能盤算的事情也不多了,你當年的同伴很多已經到了那邊的歸屬,不知道那位的主人是不是回到了祂的世界,還是和你的船長一樣,在這世界無盡地流浪……也許以後,我也只會長守冥土,就如我以前一樣。」
「昨日玫瑰徒留名。」修士搖搖頭。
「吾等僅能擁虛名。」少年低垂眼睛,彷似我少時所見,神像的慈悲臉孔。
桑波迪修士突然擺開了哀傷,回復了平常那瘋瘋癲癲的傻笑。「那就……請你把我帶去還能看到昨日的那個世界去吧,我的家園在那裡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