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曉
這是過了很多年後,卻如同昨日的今日。
對人類說,也許是半世之遙,然而對我卻如同昨日。或者應該裝出一副感嘆時間流逝的樣子,才對得住這段學習成為人類的時間。
人類把數十年前的那天稱為阿爾戈號出航之日,今日看來,只不過是錄在思美達卡紀年的過眼雲煙罷了。在加維科的海港,平靜的微風吹皺了海面,我還記得某一天,在海面的迷像裡,他是怎樣從我眼前逃走──他用我的力量毀滅了自己在這世界的存在。
他的四個孩子,現在也很沉靜,人類對他們的崇拜未曾改變。然而我所見到的是,他們終日在自己的宮殿鬱鬱寡歡,偶爾從雲間空洞地注視著人類。其中一個變成了木偶,司掌藝術的狂人,留下了一具空殼,溶解了自己的靈魂,一年大概只有幾天不到的時間會醒來,意識清醒地與冥土的守門人閒聊幾句。
這段偽裝人類的日子我大概想明白了一點。威諾他始終是當不了神的,他是沒可能成為我這般的存在。他感染了太多人類的惡氣,正如同那個太陽後的孩子。威諾同情,憐愛自己的創造物,在意識飛散之間,他暗地讓事物重歸了秩序,不然人類便會因絕對神的存在開戰,失去安居之土。即使形體不存在,他直到現在仍默默修補自己造成的爛攤子,默默地向我挑釁──我愛我的創造物,不同於你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拘泥執著這個世界。往日阿爾戈號的英雄,各有新生,各有去向,就連遠離了人道的兩個船長,也在人類之土外重生。在卓艾爾斯奧的歷史裡,他們和其他阿爾戈號英雄一樣,成為了歌頌的傳奇。有人沒有回來,把名字空留史冊;有人過得更好,安享晚年或早已善終一生;有人過得慘不忍睹,沒法在這個威諾重構的美好世界生存。
人類好像也想再次往外面的世界探索,已經再無絕對神阻止,他們與其他種族再見,也只是時日的問題。我想變成了空洞意識的他不會再出手阻止,他就是這樣固執、堅持,既然決定了要愛惜自己的創造物,就不會再次加以殘害。
對我來說這是無力的報復吧。
我漸漸習慣了人類生活的方式,我在他們之間生活,過著與他們無異的生活,這當然是表面上的,但暗地裡做的,也不是甚麼有意義的大事,我只是在這個世界不停尋找。
我在找他。
他是我所創造的生命,只要我仍存在,他就必然存在,即使他盜取了毀滅之力,毀滅之力的源頭就是我,他又怎可能逃得了?這個世界依然存在,就是他仍在呼吸的證明。
我花了許多時間,大概之後還得虛耗下去吧。見識了人類在阿爾戈號後的歷程,進步有點緩慢,但在和平盛世裡,或許是件好事也說不定。人類還記著阿爾戈號的故事,雖然隨著英雄歸家,原來的那艘船不知道漂落了在世界的哪一角,但每年人類還是開著彷造的船,在海港慶祝。
今天正是每年那熱鬧的日子,每次也會有幾個曾經的船員,現在的英雄,悄悄在人群中觀看。長壽的人今天也前來了,極少數能把我認出來,投向我的表情說失落也不是,說高興也不是。我一眼就能把他們認出來,他們是少數能令我印象深刻的人類。
「阿爾戈號的英雄萬歲!英勇的他們,擊敗了邪惡的禁術魔法師威諾!」
人群在歡呼,我似是好玩地附和著。
這是你喜歡的結果吧,自欺欺人?仁慈與謊言,你果真無法成為神。
「這位弟兄!你是今天頭十個光顧本店的客人,為你送上一杯阿爾戈號!」
店家邊大笑邊把一杯深褐的烈酒遞給我。我微笑,點頭,他似乎是個航海迷,店裡掛著不少帆船的繪畫、模型。
「敬阿爾戈號的英雄。」我領情地乾杯,不過杯中居然不是葡萄酒,實在配不上他的名字。
「在我們店裡,每年頭十名獲贈阿爾戈號的客人,都會記在名冊,刻在店裡名為阿爾戈號英雄的牆上呢!」
我挑了挑眉角,似是感興趣地笑起來。
「哈哈!所以這位兄弟叫甚麼名字?」
我沉默數秒,笑道:「珮第。」
「噢!這名字好像挺特別的,也好像在阿爾戈號的故事出現過啊?可有甚麼含義呢?」
「哦,很簡單的。」我笑答。「虔誠,這名字等同一顆虔誠之心。」
「是個好名字啊!哈哈!」
當日我來到這世界,想起天真愚蠢的你,只想到了這名字,換上了黑髮,想試試裝成你是如何滋味。大概是裝久了,怠惰神性感染了人類的惡性,竟感到當初的自己可笑至極。
因為我仍在找尋你,在這個早已告別了昨日世界,以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虔誠之名。